《国语·周语上》记载周宣王“不藉千亩”后,又提及“三十九年,战于千亩,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。”
史料记载下的“千亩之战”,是一场让后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战争。之所以这么说,是因为史书中记载的“千亩之战”,存在诸多让人惊掉下巴的矛盾之处:史书中虽然记载下了“千亩之战”的开战年份,可后人却难以确定那一条记载是可靠的;既然是战争,就必然是有胜有败,各类史料对“千亩之战”胜负的记载也截然不同;“千亩”之战,战斗当然是发生在“千亩”,可“千亩”具体是位于哪里,历史资料的记载更是模糊不清。时间、地点以及战争胜负,这三个关键要素都不清不楚的战役,在历史上确实罕见。
可偏偏“千亩之战”又是西周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一场战斗之一,是研究西周历史绕不过去的一道坎。
首先,“千亩之战”爆发的年份,在史书中其实有明确记载。《国语·周语上》、《今本竹书纪年》以及《史记·周本纪》的记载,都是发生在周宣王三十九年,即公元前789年。这么多史料都有记载,而且记载都相当一致,“千亩之战”的爆发时间本来不该会有任何争议。可同样是《史记》,在“晋世家”中,太史公却又记载下另一条信息:“(晋穆侯)十年,伐千亩有功,生少子,名曰成师”。晋穆侯十年,是周宣王二十六年,即公元前802年。这里的“千亩之战”与前面的“千亩之战”,年份整整相差了十三年!在同一部著作中,太史公居然采用了两种互相矛盾的说法,让人大跌眼镜!
其次,对于“千亩之战”的胜负,在史书中也能找到两种截然相反的说法。按《国语·周语上》、《今本竹书纪年》以及《史记·周本纪》记载,“千亩之战”都是王师战败。与之相反,在《史记·晋世家》的记载中,是晋穆侯“伐千亩有功”,明显是场胜战。那么“千亩之战”中,周人究竟是胜了还是败了?
最后,历史留给后人最大的疑惑,就是“千亩”究竟是位于哪里?千百年来也是众说纷纭,争议颇多。总结起来,对于“千亩”地望,主要有四种观点:其一,在西河界休县以南(今山西西南的万荣、闻喜一带);其二,在岳阳县(今山西安泽县,并非湖南省岳阳)北九十里的千亩原;其三,在西周都城附近;其四,在今山西省侯马市。(《周代“千亩”地望考》许兆昌 刘涛著)各种说法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,而且彼此互相矛盾,让人难断其中是非。周宣王“不藉于千亩”的真相,人们争论了好几千年,偏偏连最基本的——“千亩”是在哪——长期以来都是不清不楚。
这么一场举足轻重的战事,古人记载时却不太慎重,以致后人为了追寻真相长期争论不休,白白打了上千年的笔墨官司,直到今天仍然不休不止。
然而,尽管围绕“千亩”的争议纷繁复杂,头绪万千,只要能明确“千亩”地望,很多疑惑就可迎刃而解。
清华简《系年》首章,有这么一段话:“昔周武王监观商王之不恭上帝,禋祀不寅,乃作帝籍,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亩。……宣王是始弃帝籍田,立卅又九年,戎乃大败周师于千亩。”
如果千亩真是在山西境内甚至山西偏北,那意味着“帝藉”之田就是位于周王国的最北端边境之处,与戎人比邻而居。把周王室收入支柱性产业和统治天下的绝密武器——“帝藉”之田放在这里,周王室也未免太儿戏了。这就好比美国政府把华尔街搬到阿拉斯加——把美国的金融中心摆在俄罗斯旁边,估计很多美国金融大鳄们晚上睡觉都会睡不着。
可事实上,正如前文分析,“帝藉之田”不单是周王室的收入支柱,更是周王室的重要军事基地。为了防御可能来自各方的敌人,周王室在西周各地的军事要点上均设置了带军事备战功能的“乡”。在各“乡”内,都里采取周人传统“亦耕亦战”的藉田制度。名义上,这些“乡”内的田地都被冠上“帝藉”的名头,即“祭祀上帝之田”,以统战“先神而后礼”的商人。“帝藉”之田,按清华简《系年》的说法,有一个统一名号,就是“千亩”。每当战事爆发需征兵时,每一“乡”都各出一“师”,形成西周青铜器铭文中的“西六师”和“东八师”或“成周八师”。因此,“千亩”不但是养活周王畿治下百姓的经济制度,又是西周王畿内“寓兵于民”的基本军事制度。
从《系年》记载就可知道,所谓“千亩”,其实应该是周王室“帝藉”之田的统称,特指周王室直接管理下的“国营农场”,包含西周的“乡”和“遂”。而周王室的“乡”,也就是周王室直辖的军事功能区,是呈点状散布于周王畿的各个军事要地。“千亩”既然是周王室“国营”农场的统称,那当然就不是特指某个具体地方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说周王室的“千亩”是特指某一个地点,根本上就是种错误的提法。这就类似于“白马非马”的诡辩:白马当然不能代表所有的马,因为还有黄马、黑马、红马、花马等等其它颜色的马。因此,用白马来指代所有马,这肯定是一种错误。但是,反过来说又怎么样呢?“马”虽然不是“白马”,但“白马”也是“马”的说法,却肯定是正确的。
西周的各支军队是以“师”为单位,点状散布于周王畿各处的军事要点上,并非聚居于一处。隶属“西六师”的各师中,大多分布于周人故地“豳”的西北方向。这样的分布态势,是因为周人在西北地区同猃狁等游牧部落长期关系紧张,冲突较多。青铜器铭文中已发现的“西六师”中,“京师”位于陕西旬邑一带,“周师”即位于宗周附近的地区。(《西周金文中的“师”和西周的军事功能区》于凯著)考虑到晋、陕交界处戎狄混杂,维稳形势严峻,不排除在山西西北周王室也建立了数个“乡”,来维护当地治安。只不过,史料并没把周王室每一处“师”驻地的名称给保留下来,所以很多“乡”现代人都已无从知晓了。虽然史料没能保留下每个“师”的名字,但这些“师”所驻守的“乡”都属于周王室的“千亩”。
“千亩”非指一处,其实早就有学者意识到这点。杨伯峻先生在《春秋左传注》中就曾提到:“千亩之地有二……一为周地……一为晋地”。但是,过去由于史料限制,学者们大多还未意识到“千亩”之地其实远远不止两处。
综合以上,“千亩”的地望,最大的可能,就是前文所提到的各个地点都不为错,都曾经是周王室的“千亩”所在地。
在周宣王上台后,“国营农场”虽已全面私有化,但“千亩”这一称号,却沿袭传统,得以保留了下来。经济上,虽然解散“国营农场”是不得已而为之;但在军事上,这些“乡”的地理位置仍然是举足轻重,不能轻易放弃。
既然“千亩”分布在如此广泛的地域,在周王都附近有“千亩”,在晋国附近也有“千亩”,在其它各处“维稳”形势恶劣的地方都会有“千亩”,那么“千亩之战”是发生在山西境内的晋国附近或是陕西境内的镐京附近就都有可能。鉴于史书所提及的两次“千亩之战”时间差距太长,而且不像是古人误记,多数学者都倾向于周宣王的“千亩之战”与晋穆侯的“千亩之战”是两次不同的战争。
既然“千亩”非特指某一地点,那么就可以断言,太史公所记下的两次“千亩之战”爆发地点也绝不可能相同。
晋穆侯苦心经营的地域,都在今山西西南部翼城以南、绛县以西、运城以北这一大致范围内。所以,晋穆侯十年的“千亩之战”,大约是发生在今天陕西省闻喜县一带。(《周代“千亩”地望考》许兆昌 刘涛著)
而周宣王三十九年的“千亩之战”,孔晁说过:“宣王不耕籍田,天怒民困,为戎所伐,战于近郊”(《诗经·祈父》疏),可见这次“千亩之战”的发生地,应该就是位于周王都镐京附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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